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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十月·长篇小说》|王海雪:无敌之年(选读②)

王海雪 十月杂志 2023-03-14

海雪,85后,有作品发表于《十月》《钟山》《花城》《山花》《青年文学》《芙蓉》《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部分被收录于《2016中国短篇小说精选》《2019中国女性文学选》《2021中国女性文学选》,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佳作奖、海南省文学双年奖、南海文艺奖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


第二章 完成时



1


这是1999年四月初的一天,害怕被太阳灼伤的人们都挤在一小块的阴影里,仰望着正在建造的私人住宅,一栋三层高的框架,青砖和水泥构成它的血液与肋骨。

人群的聚集意味着无从预料的事情发生,无意路过的我本来犹疑,看到堂姐也在其中,我决定也不错过这个热闹,我走到她旁边问发生何事。她说有人触电了。我问谁?她从容不迫地说,你爸。

她处变不惊的样子震惊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如何反应,我勉力地让自己抬头,看向楼的侧面,它在另外一条街的延长线上,被这群工人日夜动着整容手术,渐渐生出光滑与顺畅,渐渐有了活人的气味,渐渐地,也被培育出野心,合谋制造了这场事故。

堂姐的话在这密集中扩散,我转眼成为众人观看的对象,楼顶上的人生死不明,人们打量我,希望从我这名后到的家属这里获得更多的细节。我没能让他们如愿以偿。我脑海里浑浊一片,决然未承想成为其中的关联人物。

我撇下这些注视,从堂姐漠然的语气中回神,奔到另外一条路上,对面就是陶瓷厂,慌张的姑妈正骑着黑色的二十八寸自行车从坡地俯冲而下,飞奔的速度像魅影。两名持担架的年轻医生奔跑在后,我认得其中一个,漂洋过海而来的医生,从家乡带出来的肤色即使在日照猛烈的镇上,也依旧白里透红。这些外来者承包了卫生院,花费重金采购新的医疗设备,成为卫生院的实际控制人,他们让这里有了简单的手术室,难产的妇女可以在这里做剖腹产。新型的运营模式与说着普通话的面孔让病人觉得卫生院成为神医聚集之地。我并未被惊慌吞没,反而生出一种镇定,他们会把李铭顺抬上单薄的担架,在一路稳健的小跑中抵达卫生院,让这个濒死之人起死回生。

我握紧双手,仿佛握着担架的前头,经过工厂大门,穿过地瓜菜地,跑过废屋,犹如从黑暗跳入炫目的光芒之中,一阵头晕目眩。

窗是通往外部的唯一通道。窗也让外面的我成为偷窥者。我看到孟新春正坐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戴着老花眼镜逐字地看报纸,我喊她,冲进门去,把李铭顺的意外告诉她。我难以忘记她当时的神色,她从读报纸的平和与愉悦中抽身而出,所有正面的形容词都从她身上迅速消退。我再也无法从她的双眸找到光亮,漆黑里也有光滑、也有透亮,不是吗?而她一直到死,眼眸里都是漫山遍野的黑暗。

意外宛如子弹,砰,命中她脆弱的心脏。她想要站起来,骨头却不知所终。我走过去拉住她,她却像吸水的海绵,变得笨重。她甩开我的帮助,哭号着,独自跌跌撞撞,几乎是一路爬行赶往事故现场。意外让她四分五裂,我跟在后面,一路捡拾她的破碎,试图把她复原。我不想她如此卑躬屈膝,像给一路的人下跪,我太小了,小得不知道我们正面对着李铭顺可能的死亡,而这是普通生活中最严重的不幸之一。

盖到一半的楼房没了喧嚣,李铭顺已被转移到卫生院,扑空的孟新春面如死灰,喘着气,又撑着折往卫生院……

病房门前的空地熙熙攘攘,像集日里我最爱蹦跶的菜市场,人们谈论着李铭顺的边边角角,安宁的小镇,喧嚣的故事从来匮乏。凭借着习惯与直觉,她终于来到那张病房前的长木椅前,黑棕色,却被旁边人家围墙里伸出来的树枝染了绿。李铭顺就在她背后的病房里,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有安全的呼吸。

姑妈来到孟新春身边,低声地,姑妈的声音一直都不大,即使吵架也是如此,说着来龙去脉的同时也夹杂着微小的安慰。听着的孟新春,隐匿的表情像随时攻入前线的伏兵,脸上的皱纹像一个个空战壕。

我跪在椅子的一侧,从窗户的隔条看进去,我发现自己没有悲喜,而是一种奇怪而沉静的好奇,我被李铭顺鼻孔里那根氧气管吸引,我以为的场面应该跟电视上的急救一样,昏迷不醒的李铭顺应该被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罩住,我略微失望,觉得电视欺骗了我。

李铭顺烧伤的头部已经被医生消毒并做了简易包扎,他有安详的面容和安详的身体,看上去根本不像经历生死的人,因此,他睁开眼睛,看向我时,我并不感到突兀,也不为他的受伤担忧,他还没活够的人生不应被突如其来的事故打败。

李铭顺的眼神都是询问。

这一年,输送千家万户的电缆还未置于地下,到处是悬空的电线,刮台风下大雨时,有些被打到地上,顺着水流晃荡。不过,从未出过事情。反而在这晴朗之日,从楼下搬运钢筋的李铭顺在楼顶上一个转身,钢筋触碰到漏电的天线,他被电流击倒了。叔叔一边责怪他不小心一边过来确认是否受伤,却骇然看到李铭顺的裤管被钢筋钩住,高压电流不断碾轧这具瘦小的身体,草帽起火,头发尽是难闻的焦味。叔叔立刻找来一根木棍把钢筋打掉,救了李铭顺一命,他自己也被反弹一屁股坐到地上。人们说,这是死神的失职,却是李铭顺的运气。

我很确定李铭顺看向我的那一眼意识清醒。我看了一眼孟新春,她也正扭身从窗口看进去,紧绷的脸稍微舒展,眼睛里纤细的溪流慢慢注满眼眶。姑妈跟着护士走进去,从小桌上倒了一杯水给李铭顺喝,李铭顺慢慢坐起来,他微微歪着头,跟窗外的孟新春四目相对。

我告知病房外的护士,人醒了。

这时,刺耳的铃声冲破人群,城里的救护车也抵达卫生院。我走到台阶处,看着两名穿白大褂的医生拎着一个小箱子走上来,问:“病人在哪里?”我把他们带去病房。

跟别人的预测恰好相反。李铭顺四肢健全、智力毫无残损,他本想站起来走几步证明自己的健康无碍,被劝住,半立的身体只好重新躺下。医生检查完毕,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去城里用更先进的仪器检查下心肺可能很有必要。

李铭顺本不想去,那要花很多钱。姑妈却坚持让他去检查一下烧伤的头颅:“你不去,救护车空车而归,路费还是要付的。而且,真有问题,到时车子又跑一趟,那你要付双倍的价钱。”姑妈计算着,同时也是说给一直沉默的孟新春听,姑妈看起来木木讷讷,在这种时刻,却能体恤人心。

李铭顺被抬入救护车,跟车医生喊着:“家属呢,哪个是家属?”姑妈像小学生回答问题似的举起手,准备钻进去。孟新春拉住她,说:“我去。”她之前坐在椅子上,不曾进去端详李铭顺,不曾问医生他的伤情,也许是为了在被鼎沸的三百六十度人声的环绕中寻回消失的力气,为的是此刻。姑妈说:“就检查,没事我再带他回来,你在家照顾春日吧。”

“不。”孟新春的力气如画匠的颜料,涂在这单独的字上,厚厚的一层。她并未对我有过多嘱咐,而是告诉姑妈随便我去哪家吃饭,这么大的孩子不会饿死。

这是这个家庭一生中最惨淡的一天。它真正的衰落源起这次重创。

那天之后,孟新春的精力一落千丈,她把服装厂工作全部辞掉,反正引进自动机器的工厂越来越多,她不像从前那样不可或缺,一心一意照料门前那片地瓜菜地。这片菜地一个月能给我家带来两三百的收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天的伙食不到十块钱就可以解决,拮据,但不会毁于无路可走。

急救车再次呼啸着穿过人群,往外面去。

李清修和红菜头也在交头接耳的人群之中。他们用摇头晃脑代替语言与我交流。李清修的母亲占据醒目的位置,不允许他们越过设定的安全线,仿佛跨出去便是另一场惊人的意外。

我回了他们一个胜利的手势。李清修和红菜头指着一旁口若悬河的人,也许李清修希望听到被扭曲的细节,然后在合适的时机兴高采烈地飞奔到我面前将它们逐一摆正。我第一次没有跟他们一起,而是独自走回家,他们想跟来,被我阻止。我要把刚刚所有汇聚的目光甩掉,不怀好意的,好奇的,希望把捂住的秘密打开的……

我回到屋子,自始至终,我从未对这个屋子有任何认同感,我很难把这个地方称为家。我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从折叠的窗户望向外面,被洗劫一空的车间在这蓝天白云下依然伟岸;成排新奇的窗户即使破损,依然充满特色;碎掉的玻璃插在水泥台上,仍然锋利;我想象自己的凌空一脚,把它们踢碎,而飞溅的玻璃碴却能割断我的脚筋,也许,我会走不动路,也许,我会残疾,会一瘸一拐走到那也许在将来还会存在的苦楝树下,身披日光回望这即将坍塌的旧屋。我的目光落在车间前那一片菜地里的苦楝树上,它们拐走我的视野,也拐走我的想法,我闻到果子不适合人类的独特气味。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待在这里,白天它是空寂的,动物们几乎都藏起来,作息的相反,让我们得以和平相处。偶尔有老鼠从房梁上蹿过,我也见多不怪。在本该悲痛的情绪里,我竟然因为可以独自处理自己的事务而惊喜,这样的知觉错位让我自责。我强迫自己想别的,比如是否要去姑妈家吃饭、睡觉。我不可能独自留在这里,晚上关灯后太黑,人不知道黑暗里有什么,会生出无边的恐惧。

孟新春的衣物稳稳当当地挂在上面,绳子被重量往下拉,却一直没有断掉。我想她是否不准备洗澡,仅仅穿着那套滚满灰泥的淡绿色裤子和有着人造水晶纽扣的衬衫度过在医院的日日夜夜。她会不会被同病房的嫌弃,她是一名被药水浸润的病人,会把屋子变成一个巨大的药罐,而医院,会不会也被她这种特异功能给扭转?不。医院就是安放她这样的人,像一名猎人张开夹子,等着她跳进来。

我决定不再想她。而是望着暮霭爬上车间,慢慢遮蔽屋顶上晒满的日光。然后,姑妈来了。她在卫生院结完账,也许路上和别人说了几句,来晚了。她双手抓住自行车车头,我记得她像鹰俯冲而下的样子。她让我出来上车。我瞅着生锈的后座,说,我走路。

一切处理完后,姑妈的后怕便和即将冒出的夜色慢慢浮现,她也需要一个人理一理崩坏的思绪,她同意我的请求。

她说一会儿她不一定在,让我跟表姐吃饭。我表姐七八岁时就能够独立生火做饭,以前姑妈经常用表姐来教训我。这次,姑妈觉得我可怜,对我这个饭来张口的人多了几分宽容。

她这一代,吃是多么重要,每天睁眼所思考的就是如何解决温饱。她问过我:“春日,为什么苍蝇一直黏着人呢?”我说:“是不是有胶水?”她笑着揭开谜底:“因为没有力气,几天几夜不洗澡,把这夜空都熏臭了,引来了它们。”

现在,姑妈提到吃饭,我便记起,我不知为何记起这些,兴许是我首次孤身一人,察觉到毫无约束的自由,便随心所欲地记起。

姑妈走后,我却有点后悔,我知道一会在路上的我必定从黄昏步入黑夜,我想今晚的青面獠牙又会出现在我的梦中。梦出现在一次村庙祭祀之后。李清修说,这世上有鬼。我想李清修这么小,就相信有鬼,那年长的姑妈更是相信,她不是一有风吹草动,就去找巫术师吗?她不是每年开春,都会去算命摊上排队问一问新一年的吉凶与运气吗?那是一种信仰,一种内心的执念,一种对这人生不满的虚无的报复。

那天,当我出来把门锁上,独自走去姑妈家,经过海水街那些漂亮的宛如异国女郎的宅子,突然想为何姨妈没有出现,是否有人通知了她?还是她对医院有年深日久的恐惧与忌讳,不想踏入?孟新春曾经提过,她娘家的所有人,都认为医院是一个阴沉的诅咒。


2


李铭顺因为术后感染,再次入院治疗数天后,孟新春从医院回来看我。

她裹在一条过宽的淡粉色衬衫与深绿色的窄口裤子里,衬得她的气色像傍晚的阴影,屈腿坐在那张光滑的洗衣石板上。

良久,她说,丢了两千块。在那时刻,我是她唯一能道出委屈的人,即使我的年纪无法理解这种绝望之上复添绝望的打击力度。我凝视她冷漠的表情,想找出事件发生时的一些关联。我清楚人不能拱手相让过去,即使这过去让人厌恶,过去与此刻、将来的生命骨肉相连。但是,如同来到病房搜查的警察,我在她脸上一无所获。后来,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傻子,居然尝试从虚空里翻出宝贝,我错了,我应该往里灌满水泥,把这虚空封死,让孟新春的日子变得正常实在一些。

孟新春把钱塞在病床的枕头下,在她之前的所有经验中,这是最安全稳妥的藏钱之处。她忽略那里是医院,被褥枕头都是公用的,枕套的缝合与家里自制的不同。她忙前忙后那几天,到了被提醒交押金的日子,要翻出它们,已不翼而飞。

我注意到孟新春说话时坚固牙齿上下的咬合,她全身上下,最完好的是她的牙齿。她却从不拿它来咬任何坚硬的食物,镇上最出名的甘蔗品种“791”,在冬季总能吃到。她却只是帮我削皮,看着我大口地咬。她吞着口水,抓起我嚼过的碎渣观察着说这副牙齿是她的寿命,以后要代她而活,她要爱惜它。这是她对自己终将面临死亡所缝制的希望。

她分不出时间理会愤怒和思考公正,她把这些负面的东西像坏掉的鲜奶那样倒掉,她必须要集中处理很多事,比如李铭顺的植皮手术,比如考虑被独自扔在镇上的我,比如这所并无任何贵重物品存放的破烂不堪的房子。她搭车经历一个来小时的弯弯曲曲的车程,隔着车厢看着那些树木和稀疏的房子跳到眼里,回到这个躲躲藏藏的镇子,感到一种陌生。

她回想病房里的所有人,最终确定越界来到李铭顺病床前并俯身捡拾东西的临床病人是窃贼。这个漫长的时间段里,可以藏匿无数不为人知的事,把无数人养成饕餮之徒。

她站起来,抬手摸着黄槿树,眼睛往上看,觉得叶子大了一点,横长的树干因为我不上树的这几日,粗糙了。她问:“你今晚要吃什么?”我瞅着眼前因照顾不周而日益难看的菜地,说:“地瓜叶和福寿鱼。”反复出现的对话,反复出现的答案。这样的不厌其烦是孟新春另类的关怀,我并未悟到,人是乐意偷懒的,即使表达关心,也要折半。

孟新春穿过无门之屋,我便爬上树,靠在粗壮的树枝上,巴掌大的叶子把阳光遮得很密,我数着自己到底还有多少钱,临走前,她留给我一个星期的早餐钱,我怕她问我要回。

不过一直到我们坐在彼此的对面,顶上的灯泡似坏未坏,光不稳定地晃来晃去,让她的脸忽明忽暗,吃着食之无味的饭菜,她也没有问我还剩下多少钱。可能和丢失的两千块比起来,这太微不足道。

她把筷子往碗里的白饭轻轻一戳,说起李铭顺即将到来的手术:“一场小手术。”她好像在跟碗里的食物对话,那些话覆盖在米饭上面,又回笼到她的身体里:“把你爸大腿的皮肤像晒稻谷那样铺开到脑袋上。”手术的过程被孟新春想象千万遍,经过深思熟虑的言语和她平常的说辞很不一样。

我调整自己的坐姿,想着李铭顺引以为豪的大腿,死赖不走的夏日高温让天空持续地发烧,穿短裤的李铭顺于晚饭后都在屋外的凉席上,或是新买来的可以伸缩的木椅上消磨难熬的时光。宽松的裤子让他顺滑的大腿露出来,那是二十来岁年轻人才会有的大腿,他拍着它,肌肉富有弹性地跳动着,说无人能及。他自豪这身体的部位拿了第一。他这一生能有几个第一呢?他平庸、懦弱,后期被生活压得不堪,处处觉得受辱。他这个第一难能可贵。

这是一顿气氛诡异的双人晚餐。我们不像母女,也不似亲密无间的家人,一种生疏横亘在桌上,被我们无声分食。

在一个困顿的时刻,交谈是费力而奢侈的。还好,她并不期待我能懂多少事,吃完收拾好,她便进屋躺下。第二天她要赶最早开往城里的客车。

我还在睡梦中,她已踏着黎明前的夜色离开,一声招呼也没打。

白日之光如以往穿过玻璃落在斑驳的地板上,我走过去把最低的那一层窗户打开,至今为止,这是它第一次被孟新春关上,因为我独自在家。


3


出院后的李铭顺,有一阵子,只能穿四角内裤,躺在床上,眼神像他曾写在报纸上多余的墨迹,风扇从他的脚底吹起,大腿惊心的褶皱仿佛是风卷起的巨浪。也许是在医院,或者是回来的当天,他突然喜欢上吃刁钻的食物,比如洋葱、韭菜、尖椒。在一成不变的饮食口味中,它们难以寻觅,偶尔一年中出现的一两次,寡不敌众,成为整个菜市场最碍眼的对象。

对食物的接纳与喜好,暗藏着人的个性,可那时的我无从知晓对食物的选择意味着他性格的改变。他精心地将一个在昏暗的屋里显出惨淡紫色的洋葱在案板上切得泪流满面,一边叫我过来低头闻一闻独特的气味。我却逃离得更远,在通风的门口看向矮小的他,希望把呛人的味道驱逐。他说我不懂得体会美食的好处,也数落我迟钝的味觉对新东西的抗拒。

他头上缠的白色纱布被伤口流出的脓浸湿,他说能感受到头骨的震动,也许里面长了虫子,他很不舒服。头部的化脓让房间从早到晚都飘散难闻的恶臭——腐烂的药水气味。我跟孟新春提议买杀虫剂喷死这些味道,我还想说可以买香水驱逐,可是,这一年,镇上没有出售香水的店铺。每次孟新春从电视上看到漂亮的演员喷洒香水的场景,油然而生一种宝贵的心疼,捶胸顿足地说把这些钱买吃的多好。挨过饿的人,对吃有病态的执念,即使是变馊的食物,仍然可以吞咽下去。挨过饿的人,都有坚强的胃。

孟新春并不责备我的异想天开,而是指责我铺张浪费,街头贩子卖的老鼠药蟑螂药,一包才几毛钱,我居然提出这种昂贵的建议。一个受伤的人,一个病人,加上一名正在发育的少年,都不能对这艰苦时期的任何一样东西挑三拣四。

为了驱味,三层的活动破窗没日没夜地开着,有路人的耳语侵入梦中,有冰凉的月光透进来,蒙住我本就乌黑的睡眠。

傍晚时,我习惯坐在窗前,斑驳的桌子上有淡淡的红光,是晚霞的光,引领着味道,从窗口离开。我安静地,一动不动,模仿孟新春最常维持的姿势。我以为她这样的固定不动,是为了呼吸外面的空气,减轻对恶臭气味的摄入。即使她从未在李铭顺面前露出嫌弃的表情,但是当她背对他,我仍然察觉她把负面情绪藏在光线昏暗处。

即使植皮手术很成功,因为感染,术后的恢复期却比医生预判的长很多。伤口自然痊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李铭顺和孟新春只好再次不断往返于卫生院与城里的医院治疗,直到治愈。

我却对消散的气息感到不习惯。仿佛它证实了孟新春的话,无须任何人工处理,一切终将消失于虚无之中——时间、空气那些我们赖以生存的看不见的事物。

拆了所有绷带后的李铭顺终于可以研究自己的头颅,大腿的皮肤顶在脑袋上,和事故后迅速变成银白发丝的周边完全不搭,宛如一个杂居的星球。为了补救,李铭顺决定到镇上的杂货铺搜寻合适的帽子。数日后,他寻到一顶又丑又老的深色圆帽,镇上八九十岁的人最喜欢买这种帽子,以年纪换取尊重的帽子。

李铭顺把帽子戴上,端详镜中的自己,觉得有了再次走到人群中的资格,之前,他畏畏缩缩的,走在路上,也是躲躲藏藏,怕被人认出,怕自己身上的怪味吓跑了熟人。现在,他把帽子的折痕抹平,特意来到常去的茶店,看到那些熟客不仅有对他起死回生的惊讶,也有对他成功逃离死神的羡慕,他便有彻底告别不幸的愉快。

深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客人夸起李铭顺上次算的彩票号码。李铭顺接受了赞美:“研究那么多年规律,我一抓一个准,只不过两块钱一张有时舍不得买,没那个财运。”

李铭顺要的菊花茶,打开茶盖,菊花的浓郁香味直扑而来,让李铭顺的脸庞像鸟儿展翅欲飞。真是好茶啊,好茶才这么香。人们趁他心情好,便问他要不要给正在筹款修缮的关帝庙捐一些香火钱。即使不是富人,但是经历严重意外而毫发无损的当事人也是有福之人,值得为神灵为这本土的信仰奉献一笔自己绝佳的好运。关圣庙要建成灰烛镇最大最豪华的庙,门前盖一排铁钩,铁钩下是一个长条形的大香炉,桃红色的鞭炮挂在上面,每天哗啦啦地响,香火不断,热热闹闹。

李铭顺却道,知道我们村吧,知道我们的庙吧,村镇交界处的那座,旺吧。我去拜那么多次观音,什么事都没顺过,假的,都是假的。他从不会出现在年初宾客盈门的算命摊上,接受瘦骨嶙峋的老者们分发的好运。心诚则灵。他曾经有过,但是,迄今神仙并未给他一个可以传承香火的男孩,他还用什么去信这些神的使者呢。

沟通的困难让说话人的热诚转到别处。

李铭顺让老板加了几次开水到茶壶里,又上了好几次厕所,人们终于换话题,说起岛国菲律宾遭受台风的重创。李铭顺对地理分布有研究,终于插上话,从台风谈到菲律宾,又从南中国海域跳到越南,那里过来的台风对这座岛屿同样有巨大的影响。过去的时日,在病床上的李铭顺觉得自己已入风烛残年,挣脱不开缠在身上的时光丝带。此刻,他认为不间断的说话已经把这些障碍挪开,果然岁月打不败他这个大耳朵的人,这一趟是值得的。他捏着自己的耳朵想着谣传至今的长寿秘密,心中得意。

他不清楚自己消磨了多久,他从不计算在此度过的所有时辰。他离开走到街上时,刮起萧萧的风,是印度紫檀浓密枝叶繁重的声响。这些树有奇特的个性,叶子在夏天也会发黄枯萎,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移植过来后发生变种,感染植物界的某种疾病,才导致这种情况。人们是难得见一回落叶的,落叶加重环卫工的工作量,却使得人们对季节的变化有了零星的感知。

李铭顺到家,看到孟新春重新回到门前的菜地,她依赖它谋生,她依赖它养活包括她在内的一家三口。他并未喊她,而是把她的背影晾在日光下,独自走入屋子。

太阳的反光让人的视线无处安放时,孟新春就开始数小时的摘捡。她有一套自己的理念,中午的阳光或许能杀死她体内某些潜在的疾病,她不确定自己的身体何时垮掉。疼痛是慢性的,在难以察觉之下不断加深,直到身体里的各个器官衰败、枯竭,让呼吸关闭窗口。

我对孟新春的所思所想有所体察,却从未多想。李清修说我在某些时刻自私而残忍。我问她该怎么办,如何调动我的七情六欲?在厄运遍布的那些时刻,她说话仍然不留情面,小孩子不需要伪装,而我当然也无须掩饰自己恶劣的情绪。

我们的周遭不是教育我们对生离死别、疾病衰老的漠视吗?以及,谁能期待一个未满十二岁的孩子,能真正懂得生离与死别、人情与世故呢?这样的要求苛刻而残忍。

也是这一年,孟新春对节日突然很上心。二月二、端午节、中秋、冬至……她都会提前准备礼物,和姨妈一起回娘家,一直待到下午。

我遇上回到家中的她,会盯着她的眼睛,试图走进去,看一看她到底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看一看无处不在的疾病是如何缓慢地吞噬她的肉体与心灵。她却笑着,和正戴着老花眼镜的李铭顺聊在村里的事。

改变饮食习惯的李铭顺,戒不掉酒。他有充分的理由说明酒的好处,例如酒精会治愈他头部的炎症,而不是注射室里日复一日的消毒。我觉得这是玩笑,能开玩笑说明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常,虽然他有长达一年的时间没有干任何的重活。

短暂的节日快乐掩饰所有悄然蔓延的不幸,看似回到日常惯例,我却踩到暗藏于身体深处的心碎颗粒,散落在漫长而消沉的白日。


4


一年已逝。

除了忽冷忽热的天气会让李铭顺感到自己的脑壳随时脱离,他必须稳妥地把自己安放在靠背椅或者床上,他认为自己完全恢复到从前的体力,他拍着自己微胖的肚腩说这就是证据。夸一个人胖便是夸一个人健康,在人人骨瘦如柴的年代,胖意味着异军突起,因此,他以胖终结坐吃山空的日子。一个人不能永远地无业下去,吃什么穿什么呢?李铭顺再次跟随新领了工程的弟弟去做泥工。工程是镇中学的一栋五层教师宿舍楼,即使层层转包,依然是叔叔毕生中空前绝后的项目。

路近,李铭顺不骑自行车,他个子矮,脚勉强能撑地,二十八寸的单车对他而言略为危险,他步行回来吃午饭、睡午觉。他穿便宜的回力鞋,不能穿拖鞋,脚趾会被水泥烧伤,也容易打滑,从没有任何防护的半成品楼梯摔下去,他的头会再次破裂,坚硬的头盖骨可能没有上次那么幸运,所以,他要竭尽全力藏住自己伤痕累累的头。在那次触电事故之前,他在另一个小工地上被掉下来的石块砸过,缝了十几针。别人看到他头破血流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新鲜的午后,吃完饭的李铭顺与孟新春躺在我那张沙发床上,枕头是孟新春从厂里捡回废布缝的,枕套上斑点星罗棋布,也许是长久的汗水所致,也可能是无名昆虫的留痕,孟新春习惯性地揉一揉枕头的底部,虽然她不再藏钱其中。电视机开着,这个时间段的节目不好看,却能让房间闹闹腾腾。

我走出去,爬到黄槿树上,灼热的阳光让万物生机勃勃,思忖也许是告知书包里有三张免费游园票的好时刻。据说是惠民举措,各个乡镇小学、中学都按照农村家庭人口多少赠送了每张价值两元的门票,希望这个新开的巨型公园能够一炮而红。

两千年提供了对新世纪跨越的想象,毁灭与重生成为最流行的话题,各种有关世界末日的谣言也在少年的世界里泛滥。我不害怕,反而有些激动。我看到一瓶巨大的涂改液正将我无趣而平庸的生活分段地擦去。而修订的起点便是手上的票——刚刚落成的城市公园,我渴望进入城市,抵达它的内部,看一看流入的小海,想把自己的双脚轻轻安放在公共草地上,想玩一玩稀奇古怪的能穿越到异国他乡的万花筒,想看人们怎么度过自己的假日,想看人们吃什么穿什么,想看售卖的风筝是不是比我和李清修用报纸制作的还要漂亮,想闻一闻汽车尾气的恶臭是否能把我熏吐,想眺望公园对面的高楼大厦进进出出的人。

我唯独无法想象孟新春经过客车和公交车的拥挤与颠簸,还能在抵达公园后有气力闲逛。她一定会说草地有什么好看的,公园以草地为卖点,到处是绿,绿得单调;她一定会埋怨钱花得不值,还不如在家买来好吃的饱餐一顿。为了值回车票,她一定拼命塞满牢骚。

我还是决定问一问孟新春。我心灵的深处藏着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平衡了生活里的种种不如意。当然,这是少年的不如意,与成年人的悲欢天差地别。

我养足勇气,爬下树,从放在卧室外面的书包里掏出票进卧室,内心紧张,却还是尽量用轻松自在的口气庆祝李铭顺的痊愈,然后,对着慢慢坐直身子的孟新春,把下半句说出来:为了感谢这劫后余生,我们可以去公园放松游玩。我扬起票。

孟新春缓缓转过身,看着我冷笑:“连饭都吃不起了,还有闲钱去享受。”她回绝的尖利像她熟练的缝衣针,一针一线都试图缝住我微弱的期待。

我把票藏在身后,感到被拒绝的羞耻,我并不相信自己的幻想能够成为现实。孟新春持有巨斧,在我每一次的要求中将它们一劈为二。我一次又一次地不甘心,永不言弃。我走出去,不知晓李铭顺是否听到我与孟新春的对话,当时他闭着眼睛,黑而长的睫毛扇动,泄露了他的假寐。

我站在满地的杂草与过剩的阳光中,以想象驱散被拒绝的痛苦,那座巨大的公园有无尽的草地,我像电视里的人儿那样,舒服地躺在上面,看着头顶空旷的蓝天,云朵像雪山飘浮;想着会有几名同学跟着自己的家人去旅行?应该不多,大家都那么穷。我回头看一眼屋内,发现孟新春正背对着我看电视,她需要转移对我奢华言论的气愤,一个穷困的人,怎么能憧憬这种跑调的白日梦呢。

我拿着票去找李清修,我笃定她也会如我一样在对话中一败涂地。

我走下小坡,看到她一只脚勾在大铁门上,一只脚推着门缓缓而动。门卫出来说她,她又换了个姿势,往回退。在这门票的攻城略地下还能气定神闲的她,必定是深谙了不得的法子,我奔向她,迫不及待地想获取她快乐的秘密。

李清修并未问自己父母的意愿,她的哥哥也是如此。她哥哥拿着自己的票在花坛下看了一会,就撕碎撒到紫苏上,他对传闻中的公园完全不感兴趣。他嘲笑门票上面印刷的虚假的绿,俯身摸着漂亮的紫苏叶子,说没有什么风景比得上这个花坛。

李清修完全可以想象母亲的骂声,有遥远山林里的腔调:你这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人生疾苦只懂享乐的小怪物。她才不会自取其辱。她会为自己的母亲说得一口流利的灰烛镇方言感到惋惜。“灰烛话影响了我妈妈的脑袋。”她说,“以前我妈妈骂人是挑不出词的。”

她把揉得皱皱巴巴的票拿出来,和我手上的票重叠。

我沉默而充满崇敬地盯着门票,那一刻,它们是我共同的信仰,让我心潮澎湃,驾驭幻想,畅快而驰。我提出无数的倡议,被否决后,李清修做了一个豪情万丈的定夺:让远道而来的它们见一见灰烛镇百年前的别致与今时今日的平庸,这是一种无奈而充满理想的反抗。

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周六上午,我和李清修的实践起始于戏院广场前的车站,每一辆客车都塞满人,有许多相熟的面孔,大出我们的意料。在别人的欢声中,我和李清修被衬得有些凄凉,我们退到戏院的台阶上——一个不惹人注意的位置,也远离了车上的欢闹。我和她开始没话找话,可我们几乎同时意识到,每一句艰难的话都是悲壮的伤口。

尽头是唯一通往城市的路。票被手心的汗水浸湿,又分别被我们放到口袋里。

大嗓子的短发售票阿姨不再吆喝,所有的座位都满了,过道上也站满人。客流量突然增大,让这些车的发班时间暂时调整得更密集,司机和售票员喜形于色。我察觉到挣钱的乐趣正从车窗的缝隙里飘出来,得意而张扬地在我们这两个穷鬼面前炫耀。

我和李清修目送班车徐徐开出,便起来往前走。车子刚开始的速度像慢跑的人,为了甩开让人难受的想法,我和李清修壮胆看向可能会让我们心碎的车。所看到的人却让李清修比客车更快心碎,她看到陈智霆紧贴窗户的脸。陈智霆轻拍窗户,说着什么。他周末回来,此刻搭车独自返城。他的表情被车窗揉得不成样子,但李清修清楚他所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看到陈智霆的前排坐着红菜头和他的姐姐。他正跟自己的姐姐说着话,并未看见我们。

李清修跑起来。她的目光聚焦在陈智霆上,也许陈智霆能带她进城。她的异想让她在烈日的助推中燃烧,让人于心不忍。我追上拉住她,直到车子消失在拐弯处,才问:“你有钱付车费吗?”

那张贴在窗上的脸消失于路的空无之中。李清修说:“如果车子停下来,陈智霆一定给我们付车费。”她的笃定让我无法反驳。她并未看到红菜头,我为她的忽视感到悲伤。我意识到某种难以言明的残酷,好像那些习以为常的生活,抡起刀子厮杀而来,我胆小如鼠,立刻跪地投降,只有活下来,才有反抗的机会,不是吗?投降不是一种示弱,是为了养精蓄锐为了盲人摸象般的未来。我在梦境里对自己说。

李清修穿咖啡色的无袖上衣、咖啡色的短裙,这是李清修母亲去服装厂捡来废弃的布料,拜托一名做裁缝的亲戚缝制的。成人的身体装不下,一名营养不良的少年刚刚好。

有人嘲笑她不曾换过衣服,不变的颜色溢出特别的气味。她把自己凑过去,说闻闻是什么气味,记住这个气味就是记住了我李清修。红菜头把自己的鼻子凑到她的左肩,深深地吸着气,说,是李清修的味道。我冷静地旁观着李清修毫无察觉的亲密。

李清修摸着干瘪的口袋,零钱远远无法支付一张单程车票。火辣的日光从毫无遮挡的头顶倾泻而下,把我们晒成红辣椒。心浮气躁的李清修仍尝试读懂远去的无声唇语,那是陈智霆给她留下的谜题。她很想跟我谈论他,她有泛滥的兴奋。我很想问她是否注意到红菜头也在那辆车上,可我无法截断她密集的言语。

她说见到陈智霆的那一刻,她的快乐足以覆盖那条颀长的河流。一个人为什么可以毫无保留地单恋一个对此毫无察觉的人?我以沉默回应她的话。

车子噗噗的尾音仍然回荡在李清修的耳边,和她心里想象的面孔拼凑在一起,她后悔过早放弃追逐,应该要一直追到卖票阿姨喊住司机停好车,她就可以跳上去。再怎么饱满的车厢,也能挤进她一个瘦子。

取而代之的漫长忧郁在阳光下暴晒。

她认为自己本应该在公园里和陈智霆肩并肩穿过草地,和他一起观看穿过市区的海湾,那是那所公园最重要的景观,被每一名老师反复强调与宣传,可是现在,她什么都无法做。

她在晴朗的天空下对我喊:“李春日,我们是两个无足轻重的半脑。”一个普通的方言比喻:两名傻瓜。我们仍旧站在路边,日头下两名瘦骨嶙峋的少年,并不引人注意。

李清修刚刚剪了短发,炎热的夏天,劣质的洗发水洗不干净长发,也容易长虱子,一剪了事。她的额头被厚厚的刘海遮住,一双乌黑的眼睛始终无法被日光穿透。她蹲下来,想着我们接下来的去处,半晌才说:“带这些票去参观河流吧。”她看出我的犹豫与恐惧,安慰道:“我带你过去,怕什么。”

我们便有新的启程——穿过那座令人生畏之地——大坝,走在泥土与水之间,就能赢过跟随父母或者亲戚去往城里的同龄人。

“我们就要让他们看看,我们是不一样的。”李清修说。

她脚踩一双破旧的粉红拖鞋,毫不迟疑地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不断想着自己即将站在大坝之中颤抖的双腿,前几天的大雨还没彻底退去,水漫过大坝,淹过脚踝。

我想自己会不会死?水有邪气,夜晚到处是水鬼的叫声。那时我不知道潮湿地带藏着无数的青蛙,有无数个夜晚出没的狩猎人,制造出无数奇奇怪怪的声音。

李清修走入水的漂浮中,也许是她的步伐踩疼了水,也许是风刮出的水花,我突然有些眼花缭乱,她站在大坝的中央,扭头看落后的我:“刚刚漫过脚踝,安全。”她清楚我对水的畏惧。

内心历经千辛万苦,才从此岸,抵彼岸。

我回望对面陌生的灰烛镇,这一年的对面,稀疏的小树林仅有几栋零散冷清的新房。李清修很满意此刻的自由,感到自己的内心如同春天,万物勃发。

还未过期的票,被抛入水中,如同这个新建的城市标志被我们轻易掀翻。


5


这是八月的某一天,过完此月,我将成为中学生,对即将而来的新生活,我有恐慌,害怕自己对未知的欲望会因过多的新科目而萎缩,也有可能因为结识新的朋友而丧失本来的兴趣,即使我尚未真正理解“兴趣”所包含的意义。

并未特意收听父母的耳提面命,但雁过留声,还是记住了一小部分。于是,有一小块的窃喜:离成年又近了一步,那意味着可以看上去和父母一样,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日常,虽然我还不清楚日常具体指的是什么。

这种心理在反复中生成一株古怪的大树,指挥着我,也指挥着李清修,把我们的未竟之事在这将尽的假期做完,我们预感进入中学后不能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即使被千叮万嘱,不要去隐秘之林,容易冲撞鬼神。我和李清修还是走进那条因为繁茂的枝叶而永远昏暗的村路,去看因被废弃而闻名的庙宇。

灰烛镇的鬼神崇拜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如果将虚幻之物拒之门外,那么人的精神便无容身之地。在这镇上、在各处的村子,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神庙。世上究竟是否有鬼神,没经历或者没见过的人将信将疑,但还是表面虔诚而恭顺地在特殊的节日双手合十。有些庙,在后来的岁月中,因为种种原因,成为荒原野地里最落魄的地带,成为真正的神的墓地。我和李清修所要去的,正是这样一所活在传闻里的地方。据说那里有一个水上木屋,住着一名老迈的神婆。因为雨季的缩短,日益干涸的湖泊把神婆逼回陆地,魔力被她所供奉的神收回。如今,她只是一个皱巴巴的老人。如果运气好,能看见她,如果运气好,她会告诉你未来的吉凶,如果运气好,她会把你将来所有的不幸一笔勾销……当然,如果不讨她欢喜,世上所有的可能都会降临在你身上,以后发生的万般诸种,你都可以归咎于这次偶然。

抵御未知的风险,办法之一就是带上一些讲述神神怪怪的书。我在李清修家里翻出破破烂烂的《山海经》,她则卷起了一本民间故事杂志,放到自己的裤兜里。

虽然我有一双强健有力的双脚,但是缺乏辅助轮——一双耐穿的拖鞋。我的脚上是一双黄色的厚底拖鞋,穿得鞋底薄得随时都会消失。李清修不时要停下来等我一会,抱怨我慢慢吞吞走得不像话。

声音吵得一旁的森林不厌其烦,也引来另一条岔路上的老人,她不疾不徐地,苍老而温柔地问正吵吵嚷嚷却不曾挪步的我们能不能帮她拿下手上的东西。老人拎着几把新鲜的蔬菜,几片瘦肉,慈眉善目,穿得干净整齐,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她这一天的气力。她跟自己的身体相处日久,熟悉得很,不过度透支,也不让它太过闲置。人如果走走,就要停停的。她微笑着。

我迎过去,取过她手上的东西,李清修则挽着她的右臂问她要去哪里?她说湖边庙是她的家。我喊起来,我们正要去那里。意外的相遇让我们欣喜若狂,所有的可疑和忐忑都一扫而空。

老人是守庙的神婆。她瞅着我和李清修把书扔到旁边废弃的耕地里,没有鬼怪,护身符便没有存在的意义,有些困惑地说:“它们价值千金哩,你们确定扔了吗?”她活得足够久,见的人足够多,对我们充满谅解的善意。

李清修说:“不要了,一翻就散架,我们都读过了,而且你不是鬼,是活人。”

……

平静的湖面被葱郁的绿色围住,碧水之畔的庙宇外墙贴满桃红色的砖块,突兀而醒目。我和李清修尖叫着,然后把菜放到老人露天的厨房里。

我问神婆为何寻不到一个老爷爷,难道他死了吗?我在庙前屋后想找出一名老年的异性,我不清楚自己为何热衷给神婆找匹配的伴侣,或者纯粹出于一种对生活的惯性。

神婆说她从未结婚,而且我们还太小,所见到的有限。她来到八角凉亭里的长石墩上坐着。我们也跟着坐下。

“而且邀请我来的人已经散落在这田间地头,我也不想结婚了。”她笑得神秘莫测。

我说人可以不结婚吗?她反问,我不就是一个例证吗?她还强调绝对不会将就找一个老伴说说话,衰老和失去年轻时的能力是人人必经之路,我们承受得起“得到”,也必须要承受得起“失去”。

“而且,我这条命跟这湖紧密相连,想说话时这里或那里都可以说,轻风草木河流,这人生顺遂得很呢,无病无灾。”她的笑容让她脸上的皱纹更紧密,“这庙,镇河妖,我这人,以前通灵。在我的家乡,到处是山神。”她兴致来了,用自己的方言讲一遍,又用灰烛镇方言说一遍。

她在这里的二十年间,再也无人于此亡故。她提到她抵达此地之前的传闻,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接二连三死去的附近村庄女人,成为湖的祭品。湖也会饿,也需要吃饭的,人都挑食,湖也会挑食,它不想吃人,但人人偏要往它的胃口里跳,它也没办法,人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贪欲,何况这满池顺势的水。

重要的是要知晓成年人唇舌背后暗藏着什么。于是,刚刚展示完她的生活风度,她便进入正题,毫不顾忌我们仍然是两名天真的少年:无可逃避的死亡。女人与死亡,在过去是最常见也最能让人联想到一起的两样东西。

“我的家乡并不远,我们对死亡的态度是归顺山林,当然,灰烛镇的风俗也有自己的特点,跟海南话区不一样,毕竟除了我的族人们,你们的祖先是岛上的第二先民,建立了自己的岛屿文明,语言是避免被同化的城墙,你们的祖先可是很厉害的啰。”

她侃侃而谈,也不管我们是否听懂,说累了,就转身回到自己搭起的小屋喝水,然后出来到旁边空地自制的炉灶前生火做饭。炊烟如旁逸斜出的枝丫,被轻风吹得膨胀,越加的淡,逐渐消失于空中。

她说每次有人来,她都会做他们的饭,但人人都客气推脱掉她好客的热情。可能嫌弃她满是皱纹的手不干净,手在那白花花大米的衬托下,简直是夜色落下的碎屑。或者怕她是林间妖精变的,她指着背后的树丛,几株古树遮天蔽日,阴凉的气息阵阵吹来。那不过是傍晚司空见惯的场景,而谣传必定是从人心的变异开始。

我们把自己听到的惊骇传闻告诉她,她心平气和地说人们总是看不起老人的,不管老人年轻时性格的好坏,何况她是一个守庙的老处女,一名来自异乡的举目无亲之人,编派她的故事不会惹人记恨与报复。她那一族,是有着许多故事的,比如她从前住过的船形屋,是模仿祖先们抵达岛上的船只,为了让代代记住这个起源。在外面的人看来,这奇形怪状的东西是值得大肆宣扬的。

“不然我哪来那么多传奇讲给你们听呢。而且,你们知道吗?鬼神之事人们只有在需要之时才会敬畏,绝不会如我日日侍奉,人们对我或者对神的畏惧也只有刹那,不会持久。”

我只对她提到的词感到新奇,问老处女是什么?神婆说,就是没跟男人睡过觉的人。随后她转移话题,给我们讲精卫的来历。这庙供奉的是炎帝的女儿——精卫。灰烛镇从清末民初便建起大大小小的精卫庙,在不同的村子有不同叫法,是她最信赖的神。

神婆的重提让李清修想起之前读过的精卫填海。也许把海填平,女人就不会自杀。

那些可怜的落水婆,回不去自己曾经的家了。一百年前的此地,五十年前的此地,跟现在是不一样的。老人变得严肃凝重,要有人站出来,把她们从洞穴里拉上来,让她们继续活下去。她的手悬停在半空,仿佛正扯住一名年轻的新婚媳妇丰腴的手臂,还年轻,有大把的好时光,有未来呢。先自力更生,如果真的有一天觉得撑不住再死也不迟。她对着空气说道。接着,她对我们说,你们将来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好。

我说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但人人都有信心。

李清修问她,既然能够通灵,那么是否能通向未来。老人回道,无数的人慕名前来,不就是为了提前知晓未来的好坏吗?

“当然,人们并不希望听到与自己有关的任何坏话。我也不会说,即使他们抽中下下签,我也尽量帮他们化解,但是,人的欲念无休无止,我解决不了全部。”

李清修断定我们的母亲必定来找过神婆,对命运的提前预知是女人最感兴趣的事件。婚丧嫁娶,活着不都是经历这些事吗?李清修天真的脸上有早熟的症状,问起我们各自的母亲。

老人说自己现在虽然像一座外观年久失修的房子,内部构造却仍然精密。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能从我们的脸庞我们的面部特征确认我们的母亲是谁。她说镇上所有的女人都来过此地,这里曾经是最辉煌灵验的庙宇。

“所以,你们的妈妈当然来过,进来,我带你们找下你们的妈妈。”她站起来,带我和李清修进入庙内。墙上挂满琳琅满目的彩旗,她挑拣一会,抽出两张,上面用金线绣着我们母亲的姓名。

我抚过那些绣字,好奇孟新春当时问什么。老人说,疾病和死亡。时隔久远,老人却能把每一个人的许愿记得清清楚楚,也许她撒谎。记忆怎么可能不随着时间流逝褪色呢?李清修看了一眼“神”的居所,如果人在神面前撒谎,会受到惩罚吗?她欲言又止,意识到这是对眼前这名善良老人的巨大冒犯。

老人问李清修,你想知道你妈妈问了什么吗?李清修摇头说不感兴趣。提前获知的未来不是未来,对她有致命吸引力的便是这世界的未知性。所以,她鄙夷地告诫我不要提前知道自己承受不住的东西。

神婆继续问:“那你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吗?”李清修说:“不想。”李清修走到另一侧,虽是精卫庙,还是有几尊无处栖身的“婆祖像”被神婆请回来。她看其中的一尊,有奇特的眼睛,左眼睑垂下来,是瞎眼的神。李清修想,也许神也有好坏,神也有残疾,谁规定神是万能,神是毫无瑕疵的完人呢。

李清修走出庙门,往刚刚我们待的亭子去吹风,来时的兴奋与恐惧都在一顿饭的时间里完全消解。这里仍然有一些秘密无从揭开,那就让它们继续躲着吧。

我也跟着出来,坐在李清修的对面,我觉得她可能会问她跟陈智霆的命运,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在这个年纪,这是羞于启齿的。单相思就是要把自己的心挖得很深,把那纤弱的情感藏起来,即使亲手被自己公开捧出,也要在别人面前死不承认。我又想起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红菜头,红菜头和我们同年级,教室分属不同的楼层,每次课间十分钟,他都会十万火急地跑去找李清修,希望能说上几句话,或者玩一会儿小游戏。他整个人挨着窗,搜索着李清修在哪里,看到她便雀跃地又怕引人注目而压低声音地叫:“清修,清修。”

李清修慢吞吞出来,拉着他去找我,上课的铃声几乎要响了。在我的催促中,红菜头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奔向楼梯,一直到毕业,他都未能如愿以偿,因此,当他跟我单独在一起,他便开始抱怨李清修的残忍与无情,难道这就是她对友情的方式吗?还是只针对我?我无言以对,只能报之以冷笑。

我想通晓未来,数次在神婆面前半吐半吞,最后还是决定噤声,我怕李清修知道我的秘密。这次,李清修说这是女生的专属冒险。拒绝让我邀请红菜头。我想在镇上的红菜头怎么样了?是不是重新在女孩堆里跳皮筋了?我清楚他已经彻底不玩,可忍不住为孤单的他设想一些热闹。只要我和李清修一块,我会接连不断想起他,在我心里像提线木偶一样的他。

白昼即将谢幕,夜色即将登台,我和李清修决定离开。神婆送我们到路口,她的脸在茂盛枝叶的遮挡下,慢慢变色,严肃的叮咛只针对李清修:不要活在虚妄之中。这样的睿智之言对我们来说太早了,她却不管这是否为揠苗助长。

李清修的诧异转瞬即逝,也许她清楚神婆的指向,她把手在面前一划拉,把老人的话拂去。跑到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始终阴暗的路。我追上她,不时回头看还在原地对我们挥手的神婆,也许她觉得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我们。她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在睡眠中辞世,那是她梦寐以求的离开世界的方式,叫寿终正寝。

一切堕入森林背后……

我回到家时桌上的饭菜已凉。我的脚上沾满一路的灰,我并未立刻冲洗,而是坐到桌前,经过几公里的徒步,消耗不少力气,还能再吃。

孟新春面前的米饭一粒未动,一直等着我,只有李铭顺顶着他的破头颅正喝着呛鼻的酒,一小半碗的酒,他能就着花生吃上大半小时。我时常怀疑,是那场意外让他故意放缓速度,为了让寿命得以虚假的延长。

孟新春终于开腔问我去了哪里?我想着庙宇,忘了撒谎,脱口而出庙宇的名字。孟新春一怒,把桌上的筷子扔向我。古老的湖泊和镇上那条河流一样,死过太多女人,她怕我被她们抓了去。

然后,她咿咿呀呀地哭起来,这不像平时的她。李铭顺没有安慰她,而是对我说,你妈想起她的朋友了。

那晚,气氛诡谲悲伤,李铭顺却能从从容容聊起孟新春朋友的不幸,他是男人,有不同的理解。

可能是二十多年前,也可能是三十年前,团圆的除夕之夜,却总有成群结队的女人,在湖边彼此诉苦,相约自杀。这些三岁就指腹为婚而无法反悔的女人,死时还不到二十岁。即使有激烈的,搬离丈夫家,却只能独自寻找房子住,活在一辈子的污言秽语中。浅薄的人情抵不过根深蒂固人人奉守的习俗,女人始终被禁足在这些风俗习惯之内。

孟新春那个时代的女人们,颜面又薄又锋利,谁想死乞白赖地活着,被闲言碎语日日喂养呢?死成为必然的选择。比孟新春年轻的媳妇跟有相似遭遇的孟新春哭诉自己的苦闷,打探着孟新春是否想跟她一起结束生命。孟新春在第一个丈夫家,生不出孩子,濒临解体边缘。

可无论如何,孟新春都不想离开这充满障碍的人间,即使这世界是残疾的,她也想跟着它用同样的姿势在时间面前卑躬屈膝,苟延残喘活到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寸。

她拽着孟新春到河边,孟新春还是转身逃走了。那次,死亡的女性有三人,一个死于被丈夫暴力毁容,一个死于无子,一个死于丈夫先天的残疾。

孟新春还继续活着。

很多年间,孟新春都会去湖边和庙里念她的名字给她烧纸钱,自杀的人是恶鬼,无法超生,不论是婆家还是娘家,都彻底抛弃她,不愿意花钱给她做一场法事,谁会记得这些死去的人呢?

死人与传言让人们极少涉猎这片地带。肥沃的土地也因传说蔓延而荒废,触目所及全是茂盛的野草。雨水逐年地下着,把这里变成一个朦胧的世界。

我听得泪水盈眶,内心奔涌激烈的哀伤。我回想庙里,回想庙旁的水木丰茂,也许像孟新春这样的供奉,让景致有了新的意义,这是孟新春给她朋友祈求的庇护。

孟新春说:“我这些年也没去看她了。”她盯着自己青筋暴出的手背,担忧起自己。李铭顺的酒终于喝完,同床共枕多年,他早已习惯孟新春多变的情绪。

那庙,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精卫庙,在那一夜,迁入我家。

那晚,李清修却相安无事,饭凉掉,菜没了,她渺小得不被自己的家里人记得,她为自己逃过一劫而兴奋。

数年之后,我和李清修重返此地,已是物是人非。门梁上的牌匾摇摇欲坠,深红色的姜氏宫主庙,也就是精卫庙,它在方言里至少有四个名字,哑然无声。

躺在天地之间的湖泊被荒废的稻田包围,死寂一般的模样让我看到日光下深不可测的黑暗。也许神婆已离开人世,也许她搬到别处,也许她从未在世间存在过,当时的撞见只是我和李清修事后的凭空捏造,我们不是热衷于锻炼无中生有的技巧吗?曾经年年自杀的女人已经成为古老的传说,在更年轻一代里销声匿迹。而村落里的宗族观念依然稳如泰山,依旧法继承的祖宅依然需要一名男丁,把血脉延续。人们还是从前的人们。

我们终于活到想占卜、问一问未来的年纪,可找不到孤家寡人的神婆。

在我后来陆续的打探中,我知晓神婆并未跟我们讲述所有的实情,她是黎族人。灰烛镇一名年轻的制陶师傅,去山区传艺。她喜欢他,因此喜欢上灰烛镇,便带上她唯一的华服,独自走了两百里地,从山区森林来到这里——她出生的县叫作琼中——供奉另一处的神。许多年之后,岛内交通发达,市县之间通车便捷快速,我耳闻更多灰烛镇的历史与中部山区的纠葛,也从灰烛镇的方言里发现了本地地形地貌与变迁的蛛丝马迹,生平第一次懂得“沧海桑田”的含义。我目光深邃漫长,直抵百年之后的众生,清晰目睹自己的卑微与渺小。

李清修问我:“春日,你觉得我会过得好吗?”我们不提幸福,普通话在这一年里已经普及,但用方言交流的我们还是拒绝直接提及这种耀眼的词汇。我并未回答她,而是想起神婆的舞蹈,她跳的是黎族的舞,唱的是黎族的歌。我问:“你还记得那些舞步吗?”李清修的母亲来自另一个黎族方言区。李清修始终没有学会自己母亲的语言,连最简单的问候也不会。但她永远记得自己母亲的歌声,记得那些飞扬的调子,让人忘记世上所有的悲伤。虽然语言不通,但是人心都有相似的部分。

李清修清理起庙内的蜘蛛网。我站在中间,盯着华彩已失的神像,毫无光芒的眼神让我确信这只是一件毫无生气的木偶。如果神都是一样的,那么这里的神是不是去往了更繁华之处——别处的精卫庙?我望着香炉的灰烬,想着曾经活着的孟新春,到底在这里插了多少根燃烧的线香?


……(未完)


目  录

2023-1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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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

2023-1《十月·长篇小说》目录及内容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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